【小狐鹤】与你相遇之森·上篇 04~06

#04

夜间走山路其实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,至少对于鹤丸来说是这样。幸运的时候尚有月亮借着太阳的光,尽管冰冷,但也足以照亮旅人脚下的路;运气差一点便只剩下黑漆漆的夜空,无精打采的星屑和脚下的碎石一同加入沉默的行列,掩护着虎视眈眈四伏的危机。

托过往经历的福,鹤丸对夜晚的印象并不愉快。他一向喜欢白色,和白对立的自然是黑,便服,暗器,忍者,偷袭,那都是黑的代名词。

鹤丸其实挺讲究体面的,穿什么很能代表他的想法。鹤丸讲究战斗的时候光明磊落,最好能让敌人彻彻底底地臣服于自己的技巧下,心甘情愿的那种。所以偷袭暗算之类,其实是他不太欣赏的东西。

一期和莺丸他们自然是认可鹤丸的实力,打趣说一团白也没什么不高,人未到影先到,大老远看像个孤魂野鬼。

当然这根本吓不住人,黑暗中的鹤丸处于劣势,他背上为数不多的刀疤也大都是夜战所赐。此刻的鹤丸只盼早早回到家里滚进被窝,抱着小狐丸好好睡上一觉,但还得顾虑小孩的体力,耐着性子放慢脚步。

但是小狐丸则不同,动物本性让他喜欢黑暗,他的双耳能听到最细小的风声,眼睛能汇集最轻微的光线,大自然赋予黑夜中的狐狸绝对的优势。逮个老鼠,摸个鸟蛋,都是他在夜里最喜欢干的事。

 

两人进了丛林时,鹤丸走得愈发快了起来。夜色将森林包围,树影幢幢,每一个枝桠都如同一条正在抖动的黑色锦带,肆意遮蔽了天空。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,鹤丸心中正盼望着一路通到村子不要停,前方却隐隐传来火堆的光亮

两人对视一眼,小狐丸收了尾巴,抱紧太刀,另一只手被鹤丸牵着朝光亮处走去。

映入两人眼帘的是一个背靠着大树的男人,大概三四十岁的样子,一身脏污的轻甲,大概是个逃兵。男人显然已经身心疲惫,面朝篝火,手里紧紧攥着几束驱兽的药草和佩刀,微闭着眼陷入浅眠。

察觉到有动静后,男人第一反应是拔刀,看到是人类后,喘了一口气,又软软地瘫倒在满是裂纹的树干上。

“别通风报信,否则——”男人象征性地抬了抬手里的刀,刀已经用了很久,有些卷刃,锈迹斑斑的刀身倒印着主人蜡黄的脸,毫无威慑力。

鹤丸耸耸肩,嗯了一声,问他:“林子里野兽很多,怎么会躲在这儿?”

“我也想离开,但是找不到出去的路,”男人半仰着脑袋,打量穿得整洁干净的两个人,嘴里嗤笑道,“况且战场上每个人都猛于豺狼,如果你也经历过,会发现这森林可爱多了。”

代替鹤丸回答的,是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接一阵的低嗥,男人咒骂了一句,捡起一根树枝把火焰拨得更旺了些。

“你想出去吗?我知道来时的路。”听到这句话时,男人和小狐丸同时望向鹤丸。在确定鹤丸的表情不是在开玩笑后,男人赶紧爬了起来。鹤丸没在意他前言不接后语的道谢,转身往来路走去。

小狐丸跟在边上,对鹤丸的做法自然没有任何异议,只是在男人不停地碎碎念叨着自己的悲惨经历时,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
绝处逢生大多伴随狂喜,对于男人来说,还有从麻木中苏醒的羞耻与怨愤,耻于亡命,愤于战乱,他渴望从他人口中祈求一点安慰和同情,却没能得到只言片语,只有一个来自孩子的眼神。

在连月光都透不进的漆黑中,孩子的眼眸发着荧荧的光,流露出无声的警告。当被比原先更为汹涌的恐惧淹没之时,男人发现自己早已噤声。

他开始警惕地望着带路的两人。他们突然出现在森林里,就连被自己威胁时,也没有一丝慌张和恐惧。男人盯着那翻飞的白色衣角,逃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。

直到伸出枝干阻拦的树木逐渐变得稀少,他才又被喜悦笼罩,正准备再次表达感激,却突然被鹤丸推向了一边。

一阵眩晕中,男人感觉到疾风从头顶掠过,掀起了层层树浪。他还没从来得及地上爬起来,便听到猛兽震耳欲聋的吼叫。

三个人已经散开,鹤丸拔刀,便看到野狼因为刀上的药味瑟缩一下,转而迅速地朝一边的小狐丸扑去。

“小狐!”鹤丸的心一瞬间吊到了嗓子眼,握着刀就冲了上去。男人坐在地上,眼睁睁看着逃跑的孩子被石头绊住,跌倒之前,一团烟雾骤生,从中窜出一只狐狸,以比人类快上许多的速度朝树林深处跑去。

狼的速度非常惊人,黑影窜动间已经与身后的鹤丸拉开了一大截距离。眼看一狼一狐之间越来越近,鹤丸咬了咬牙,将太刀用力向前丢掷,刀刃不偏不倚砍在野狼的后腿上,猛兽吃痛地跌落在地,很快被赶来的鹤丸割断了喉咙。

男人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,便看到一身戾气的纤瘦青年一步步朝自己走来,手中的太刀上有污黑的血顺着寒光乍现的刀身,汇聚成细流,滴在沿途的枯枝烂叶上。

“鹤丸……国永……”男人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,艰难开口之时,已经不抱生的希望,只是盯着鹤丸的动作,等待着手起刀落之后的终结。

鹤丸在他面前站定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如死灰的男人。他视他为野兽,鬼魅,死神。

鹤丸突然间疲惫不堪,沉默着来到了林子边缘,在那边停了一会儿,转身对男人说:“现在比较安全,快点离开这里。”

男人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,短短时间内,从希望到绝望,再到希望的折磨已经使他难以思考,只是顺从地站起来,踉踉跄跄朝着林外的大路走去。

如果他回头,就能看到那个单薄的白色身影闪身进了沉默的森林。

 

鹤丸越接近村子,忧惧就多一分占据他的内心。他信任小狐丸,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去担心。孩子还那么小,小得晚上做噩梦时会钻进他怀里,小得随时有可能被黑暗中跃出的猛兽撕成碎片。

他紧紧握着手中属于孩子的太刀,飞快朝村庄赶去。

 

鹤丸刚迈出森林,便看到一位弓着腰的老人牵着一个孩子的手,站在长形屋舍边,老人提着灯,孩子正向自己挥手。

“小狐——”鹤丸跑过去,蹲下来紧紧抱住了孩子,小狐丸被箍得有点难受,却不反抗,只是任由鹤丸被夜露沾湿的衣袖圈住自己。

他抬头向人微笑,做了个“嘘”的手势,随后埋进鹤丸的肩膀里,嗅着他的味道,伸手回抱住他。

“欢迎回来,鹤丸大人。”

 

鹤丸向老人道过谢,脸红着接受了一顿连珠炮弹的说教后,才领着小狐丸回了家。

两人收拾一番,在夜色还未完全消退之前,倒在床上痛痛快快睡了一整天。鹤丸醒来已是薄暮四合,饥饿感在空空如也的胃里肆虐。

小狐丸还在熟睡,一截肉乎乎的小腿蹬在被子外,可能是在做什么美梦,鹤丸很少见他有如此放松的样子。

鹤丸帮他掖好被子,便出门去买了几块板豆腐,顺带向店主女儿请教了一番油豆腐的做法。

小狐丸就是在香气中醒来的,他爬起来,眼还没完全睁开,鼻子顺着味儿,人就摇摇晃晃地进了厨房,搂住鹤丸的腰。

鹤丸正在调浇汁,扭头发现孩子靠在自己身上,刚睡醒的头发还有些凌乱,几小撮很不服帖地翘着,脚上什么也没穿,便挥着筷子把他赶回去穿木屐。

等小狐丸啪嗒啪嗒地回来,鹤丸已经把最后一块油豆腐盛了出来。

“我听见你肚子在咕噜噜叫了哦,小狐。”

“那是你的,鹤丸大人。”小狐丸纠正他,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饿了,拿着筷子去洗,才注意到台子上满满当当摆了好几盘油豆腐。

“……”认准某样料理不撒手的执着精神,不愧是鹤丸大人啊,小狐丸想。

油豆腐很显然没饭团好做,鹤丸尝前期待万分,尝完了,不得不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没那个天赋。当然小狐丸还是很贴心,把几盘子油豆腐吃得干干净净,最后腆着小肚子跟鹤丸去海边消饱。

他打算日后自己动手试试,虽然他现在想做饭还得搬个小矮桌站在上面。

 

村子靠海,村民用竹栅栏在近海处围定出一片渔场,从而获得鱼鲜。

鹤丸曾经带他来这儿捕过鱼。水下密布的沟壑、洞穴里藏着很多鱼,来回游着觅食,吃掉礁石间的藻贝,还有小螃蟹小虾。

当时小狐丸还太小,抱着渔网很吃力,敷网不太现实。于是鹤丸给了他一把特制小钓竿,竹节处被细心地磨平,摸上去很滑,轻盈精细,长时间握也不会感到累。

小狐丸学着鹤丸,有模有样地盘起腿,在大礁石上坐好,等待着鱼上钩。

当然先撂杆子的肯定是鹤丸,他坐不住,三下两下蹬掉草履,两条细白的腿就淹没在青蓝色的海水里。

小狐丸抖抖耳朵,很有耐心地握着杆子,看鹤丸在浅海处弯着腰,翻找昆布和水云。

鹤丸抱着一堆海带回来时,小狐丸的钩子也有了动静。他站起来,那么一拉,居然还真钓上一条鱼来。

鱼很是可怜兮兮的咬着铁钩,特别小,两指宽,手掌长,要不然小狐丸也不可能拉的动。

鹤丸乐了,没嫌弃鱼小,当然他也不敢嫌弃,毕竟自己什么也没钓上来。他大大表扬了小狐丸一番,并决定把这条鱼当成小狐丸的加餐,这么条小鱼,两个人吃肯定是不够。

小狐丸看了看鹤丸空空如也的桶,把手里捧着的鱼扔了进去,放下杆子,扑腾一声就跳进了大海里。

鹤丸站在石头上干瞪眼,他水性很差,湖里游游还行,真下海是不敢的。他知道狐狸会游泳,但看着孩子的小身体消失在万顷汪洋下,心里还是咯噔咯噔地乱跳,脱了衣服就要跟着下去。

他刚打算潜下去,面前的水噗噜了几声,小狐丸钻出了水面,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,手里紧抱着的一条大鲑鱼还在滑溜溜地翻腾。

鹤丸再次觉得自己真捡了个宝回来,上得厅堂,下得厨房不说,连逮鱼都是高手级别的。 

 

#05

鹤丸之所以放走男人,除了一些心理原因,还有他的自信。

这个村庄临海,又有迷宫似的森林包围,加上自产自足还算丰裕,积年累月便与外界断了联系。曾经有人试图闯入林中探险,后来发现能找到出去的路已是不易,更别提有什么意外发现。

因此他并不担心,第二天,还是像往常一样去了森林,半路上发现一只抱着太刀、偷偷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狐丸,拎小鸡似的拎回了家。

等他回来,看到小狐丸正在后院,对着一棵橡树挥挥砍砍。鹤丸记得小狐丸刚来的时候还很矮,现在已经长到了树干中段。长得高是好事,就是面对村民很尴尬,鹤丸琢磨了半天,只能解释成小狐丸是神明庇佑的孩子,消化能力好,长得快。

村民面面相觑,心想不愧是鹤丸大人家的,就是跟普通孩子不一样。没人知道这个神明之子天天在后院输得毫无还手之力。

鹤丸蹑手蹑脚走到了孩子身后,趁其不备把太刀抢了过来。小狐丸回头扑进鹤丸的怀里,踮起脚,藕一样的手去抓被鹤丸举在空中的武器:“鹤丸大人——”

奈何身高不够,小狐丸犹豫片刻,悄悄把手伸向了鹤丸的腰际。

“哈、哈哈,小狐别挠了,我给你,危险、别挠。”鹤丸从腰往上,全是敏感带,受到此等攻击,痒得直往后缩,一边笑一边把太刀小心地递给了孩子。

他把自己的手包裹住小狐丸握住刀柄的双手,说道:“小狐,太刀可不是这种握法哦。”

鹤丸微微抬起孩子紧绷的手掌,使他右手在上,左手在下,无名指和小指紧贴刀柄,中指不轻不重搭在上面,拇指和食指则保持轻捏状态,掌心不留下什么空隙。

鹤丸的手凉且细腻,但虎口处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茧子,两种触感一同磨蹭着小狐丸汗湿的手背,涌起一种奇妙的酥麻感。

“让刀身与自己手臂成一条直线。攻击或格挡的时候,改变拇指和食指的握法就好。”鹤丸放开手,示意小狐丸动作。后者试着挥动了一下太刀,果然比刚才轻松了许多。

“如何?有的东西不能死命抓紧,太过执着,反而会限制它本身的作用。”鹤丸取出别在腰侧的白色太刀,温柔地抚摸着浅色的刀鞘。

小狐丸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刀,沉默片刻之后说道:“但是不抓紧的话,会从手中逃出去,不是吗?”

鹤丸微笑,朝在落日里投下温厚阴影的橡树走去,他的手覆上那些新鲜的刀痕,树皮粗糙坚硬,流出的汁液泪水般濡湿了他的掌心。

“刀永远不会背叛主人。它永远按照他的指令劈砍而出,无论对错与否,无论刀下的是敌人、同伴还是主人自己。”

鹤丸的眼神很温柔,夹杂了些许小狐丸读不懂的情绪,孩子没有说话,安静地点了点头。

 

孩子剑术的进步,同他的身高抽长的速度一样快。鹤丸答应他,什么时候在练习中拿下他一局,什么时候才能和自己一起去森林。

小狐丸伸手小指,和鹤丸拉完勾,练习得愈发废寝忘食起来。

尽管鹤丸告诉过小狐丸,天下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,但他每次从森林里回来,都会看到孩子半跪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太刀插进泥土里,暮色苍茫,刀刃上映着西沉的斜阳。

鹤丸每天都会陪小狐丸练习,有时是示范,有时是对打,他握着没有出鞘的太刀,步履轻巧,笑嘻嘻地格挡小狐丸一点点进步的进攻,再反手把他的刀挑翻在地,仿佛这是一场古典的游戏。

夜晚他们肩并着肩躺在床席上,鹤丸用手指梳着小狐丸的毛发,给他描述白天所见之事,或者稀奇古怪的神话,直到那断断续续的低语消失在某一方舒缓的呼吸声里。

有的时候,小狐丸会在深夜因生长痛而惊醒,鹤丸感受到身边的动静,便会在困意中伸出手,帮他轻轻按摩腿部和关节的肌肉。

小狐丸便会靠近他,脸贴着他的衣襟,深深地呼吸,慢慢放松了身体。

进入深冬的一天,鹤丸在临睡前,问小狐丸:“小狐,你已经长到我下巴这儿了啊,想不想要单独睡?”

小狐丸赶紧摇头,枕头上的耳朵跟着一动一动,说道:“家里没有多余的床铺。”

“有啊。”鹤丸起身,要去壁柜里再抱出一套,却被少年扯住袖子拽回了被窝:“已经是冬天了,鹤丸大人,小狐一个人睡会冷。”

鹤丸失笑,冰凉的双手钻进小狐丸的单衣里,悄悄贴在他温热的背上。小狐丸被那触感冻得一颤,却被没把那两只不安分的爪子赶回去,而是任由对方取暖,脚也自觉得伸过去地摩挲鹤丸没有温度的膝盖。

“我可不知道火炉也会觉得冷。”

小狐丸不好意思,干脆不说话,闭上眼睛装睡。鹤丸笑他长不大,弹了一下他的额头,干脆把整个身体都靠了上去,手脚并用,章鱼似的扒在小狐丸身上,享受寒冬之际小狐丸暖烘烘的体温。

鹤丸不明白,为什么看上去如此沉稳安静的小狐丸,体内仿佛积蓄着永远也用不完的热量。

他想起来第一次抱小狐丸时,孩子很小,身体柔软又轻巧,因为缺乏安全感而缩成一团,像个小火球。如果用一只手圈紧了,就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因消瘦而突出的骨头。

如今小狐丸已经长成了少年,圆圆的脸颊有了线条分明的轮廓。他的体格愈发强壮,从四肢到胸前,都已经覆上一层肌肉,那种光滑紧实的触感,隔着两件薄薄的单衣,朦朦胧胧传递给鹤丸。

亲眼见证一个人成长的感觉很奇妙,尽管这个家伙长得实在太快。他害怕和撒娇的样子都还历历在目,仿佛发生在昨天,如今却已经能强硬地监督他把不爱吃的菜吃完,要他在天寒地冻之时多加一件衣服。

是一种播下去的种子长成树苗的满足感。

“小狐,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经常搂住我的脖子哭啊,还老把眼泪鼻涕蹭在我衣服上。”

“没有那种事,你该睡觉了,鹤丸大人。”

寒风在室外呼啸,入冬的时候鹤丸在窗棂上糊了一层和纸,现在被吹得哗啦作响。

可能要下雪,明天自己又要被小狐套上那顶愚蠢的帽子。鹤丸闭着眼想,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,去做小狐丸在自己怀里哭的梦。

 

第二天鹤丸醒来,打开门时,冷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。地面果然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,院子里木桶中的水结了冰,晶莹剔透的冰棱贴在边缘。远方的天空是惨淡的灰色,几片云挂在上面,似乎随时都会被孩子玩雪时的嬉闹声惊散。

鹤丸蹲下来,从院中还没被破坏过的整洁积雪里捞了一把雪。小狐丸从里屋走出来,看到的便是鹤丸背对自己、挽着袖子的样子,露出的小臂冰雕玉琢似的一截。

他拧了拧眉毛,正要走过去,却被一个雪球砸中了鼻子。鹤丸转身,右手中的发射完毕,左手里还捏着圆圆的一个,看到正中目标,不由得意地咧嘴笑道:“早啊,小狐!”

鹤丸打完招呼,见对方还是不动,俊美的鼻梁上挂着碎掉的雪屑,不由紧张起来,觉得这也不能砸傻了啊,小跑过去要检查。刚到小狐丸面前,鹤丸就被对方一把抓住了手腕,左手里的武器也被抢过,塞进了衣领里。

雪水融化在皮肤上的感觉凉得他直缩脖子,鹤丸心知中计,挣扎着要去把罪魁祸首掏出来。小狐丸到底没忍心,伸手把冰球取出,捏碎了丢进雪地里,另一只手抹去那细腻皮肤上的水珠,说:“知道冷了?鹤丸大人,早。”

“……小狐你打招呼的方式还真是特别。”

“鹤丸大人教得好。”

 

这其实是鹤丸最喜欢的天气,无论是在生活中,还是在战场上。当然,能够捧着一杯热乎乎的清酒,坐在火盆边赏雪最好不过;但鹤丸也由衷地喜欢看到一场干脆利落的战斗之后,鲜红的血液渗进莹白色的雪层中,逐渐蔓延出一片绯色。

当然,是敌人的血液。

小狐丸就对雪没什么好感,原因倒不是怕冷。他们的演练在冬天也在继续,尽管小狐丸目前的战绩是全败。这并不妨碍他愈挫愈勇。

冬天的鹤丸还是一身雪白,如果不是那抵挡住自己进攻的太大力度如初,小狐丸觉得对方整个人仿佛随时就会消失在雪景里。

每逢此时,小狐丸就会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刀。他不喜欢这种感觉。

而且每次鹤丸回家,小狐丸都能看见他藏在白色发丝中的,冻得通红的耳尖。小狐丸思来想去,窝在家里给鹤丸缝了一顶米黄色的帽子。

鹤丸看到帽子,将小狐丸称赞一番后,评价这顶帽子实用性满分,但观赏性不及格,死活不愿意往头上戴。

小狐丸一声不吭地拿过帽子,把指头举到鹤丸眼前。鹤丸看着那些针线勒出的印子,犹豫了一会儿,又腆着脸让小狐丸给他戴上。

后来小狐丸又在夜里偷偷爬起来,在帽子上多绣了一个狐狸图案,可惜因为技艺不精,鹤丸第二天看着帽子问上面怎么多了个熊。

从此帽子就成了鹤丸的雪天出行必备。

 

鹤丸照旧出了门。太阳快下山的时候,小狐丸回到屋里,甩了甩了刀上的雪水,从柜子里取出工具,开始保养他的太刀。

这是鹤丸教给他的。他曾经跟鹤丸面对面坐着,一步一步学习。鹤丸很爱惜他的刀,虽然已经用了许久,但丝毫没有锈迹,连拵上刻着的鹤纹都还光洁如新。

鹤丸上粉的时候一寸寸仔细地涂过刀身,比对小狐丸还温柔认真。后者在对面看,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。

“武器就如同情人,要好好对待它。”

鹤丸的想法挺特别的。武士对待佩刀,不仅仅视其为打斗工具,身份或荣誉的标志,而认为刀有灵魂,和自己是挚友,是生死之交,但像鹤丸这样把刀看成情人的实在找不出第二个。

小狐丸看着自己的情人,心里倒觉得它更像是伙伴,和自己一起变强,直到能与鹤丸并肩。

等到用粉球给刀刃打完粉,擦净之后,小狐丸取过剑油,往刃上滴了几滴,用棉布抹匀,刀刃折射着桌上昏黄的灯影。

太刀入鞘,小狐丸跪坐在布垫上,看向门口。刺骨的风夹裹着雪粒,试图碾碎已经冰冻的地面。冬天的夜晚总是降临得很早,日落月升的交界时分,光已经很稀薄。

鹤丸还是没有回来。

小狐丸站起来,握紧太刀,沿着雪中那一串清晨鹤丸留下的浅浅脚印,走向森林。1

事实上,小狐丸在心里作过一些不太好的推测,但又很快被一一推翻。他信任鹤丸国永,那是他流了无数的汗水,拼了命追赶的人,强大又坚韧,危险而美丽。

怎么可能被折断双翼。

所以当小狐丸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,跨过肮脏融水中的枯枝,出现在自己面前时,没有丝毫意外。他松开了握着刀的手,替鹤丸弹去肩上的落雪:“欢迎回来,鹤丸大人。”

戴得有些歪的帽子下是鹤丸红扑扑的脸,他微笑着嗯了一声,随后歪倒在小狐丸的肩上,失去了意识。

小狐丸这才注意到,鹤丸白色的羽织上,盛放着斑斑驳驳血染的花。

 

#06

鹤丸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趴在床褥上。背上撕裂的伤口虽还在隐隐作痛,但明显已经被处理。肌肉的酸痛感让他动弹不得,他试着动了动脖子,看向窗外。

雪已经停了。灰沉沉的乌云散去,冬日正午的太阳明亮耀目,却如同茫茫一片的雪白一样没有温度。火盆被放在窗边,驱散室内的寒意。

鹤丸抬手遮住视线中的阳光,光线从缝隙中漏了进来,破碎的阴影让他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。

森林里的树木大多已经落了叶子,只剩光秃秃的枝桠。没有食物,兽类也开始逐渐稀少。鹤丸本可以结束得很早,回去逗逗小狐丸,拿着太刀说谁输谁做饭。

鹤丸已经很久没有进厨房,没人愿意天天吃饭团。小狐丸可能在烹饪这个技能上天赋异禀,总是能变着花样弄出一桌精致的饭菜。鹤丸索性就将炊具所有权统统转交给了小狐丸。

他停了脚步,扭头看向身后远处灰灰白白的一片。飞鸟凄鸣,掠过低沉的天空,鹤丸转身,朝森林外走去。

鹤丸毕竟不同于村民,那是他来的地方,他也必将归于那里。

 

战火已经蔓延到了附近。冬天并不适宜打仗,路上凌乱散落着的死尸数量并不算多,已经冻住的铠甲遮不住裸露在外的青色肢体,也不知是死于战斗还是严寒。

鹤丸皱着眉看了一眼路的两端,积雪分别被仓皇凌乱的脚步踩成了污泥。

一场无头无尾的遭遇战。有结果的只是葬身于冰雪下的士兵。

鹤丸紧了紧衣领,正打算离去,转身才发现不知何时,几匹白狼不知何时已经徘徊到了他周围。

白狼是冬季的幽灵,蛰伏时极富耐心;冲锋搏斗时,又迅捷勇猛如白色的闪电。它们身上承载着人类对猛兽最原始的恐惧。

冬季是食物匮乏的季节,这几匹狼已经不知道饿了多久,瘦骨嶙峋,干枯的皮毛下隐约可见一根根肋骨。

就鹤丸而言,他对狼这种生物的情感,是敬佩多于畏惧。狼最可怕的地方,在于它们合作时的智慧,比人类作战还古老。

鹤丸不怕单挑,却也没有把握能战胜以团队形式出现的狼群,尤其是在没有遮蔽物的大路上。

他把手放在剑上,小心翼翼地后退。鲜活的肉体当然要比死尸美味地多,但已经对于已经饥饿多天的狼群来说,能不费力气填饱肚子是更好的选择。果然,狼王见鹤丸没有攻击的动作,便嗥叫一声,四周的白狼迫不及待地冲向自己的食物。

鹤丸一步一步挪向不远处的森林,那里才是他熟悉的站场。狼王的双眼越过肃杀的风雪,一动也不动地紧盯着他的动作。

它并没有打算放过鹤丸。

眼看还剩下几步距离,鹤丸正要松一口气,一声长啸却倏地划破沉寂的空气。

糟了。鹤丸脑子里闪过这两个字时,身体已经先于意识,拔出银光闪闪的太刀来。

本能之战。

 

鹤丸很幸运,最终也没有成为冰雪裹尸中的一员,却大大小小受了不少伤。最狠的是背上的狼爪抓痕,直接撕裂了衣物,在脊背上留下几道狰狞的血口。

趴着的姿势使身体大部分的重量压在肋骨上,鹤丸呼吸不太畅快,很是难受,挣扎着要侧身。他张张口想喊小狐丸,却又暂时憋回了肚子里,莫名的有点畏缩。

小狐丸很没给面子,在他犹豫完之前拉开门进来了,站在床边,低头地俯视着床席上的伤患。

这孩子什么时候那么有压迫感了,鹤丸被他看的很心虚,嘴上还是很服帖地叫了一声:“小狐,我想换个姿势。”

小狐丸跪坐下来,把鹤丸翻了过来,抬起他的上半身,让他的肩靠着自己的手臂,往后检查绷带覆盖的伤口。

鹤丸痛痛快快地长舒了一口气,见小狐丸铁着一张脸,只好主动求和:“小狐,我没事,不用担心。”

小狐丸一声不吭,扶起鹤丸的手试着松了一下,看鹤丸能自己坐着,便给他披上衣服,起身走了出去。

鹤丸的橄榄枝抛了个空,知道小狐丸大概是真生气了,脑袋耷拉下来,摸了摸瘪瘪的胃,想想觉得明明自己才是受害人,应该委屈才对。

肚子跟着非常不争气地叫了一声。鹤丸正要叹息,小狐丸又过来了,这次端着一碗还在冒出腾腾热气的粥,看样子早就已经煮好,一直保温着等待鹤丸的醒来。

鹤丸眼巴巴地看着小狐丸把粥端到自己面前,用勺子搅了搅,舀了一勺,看样子是要喂他。鹤丸脸红成一片,也不知道是因为被热气蒸的还是因为不好意思,说道:“我自己来吧,你小时候我都没喂过你。”

小狐丸的动作停了一会儿,便把盛着粥的碗和勺子都递给了他。

他凑了些水芹、萝卜、芜菁,又加了生鱼片煲好。小狐丸知道,鹤丸不吃除了海河鲜以外的肉类。

生鱼片软滑爽口,大米被煮得绵软稠密,嫩绿的叶子或浸或浮在乳白色粥体中,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。

鹤丸把粥吃了个精光,小狐丸绷着的脸才慢慢松了下来,正要拿过碗来再去添些,却被摇晃着脑袋的鹤丸拉住了。

他食量不大,胳膊腿细细瘦瘦,腰上也没多少肉。小狐丸每天晚上被鹤丸搂久了,摸摸他的肩胛骨,就决心要在料理上好好下功夫,只不过心思花了很多,也没能把他养胖。

小狐丸也没勉强,把碗放下,问他:“伤口还疼吗,鹤丸大人。”

鹤丸摇头:“不疼不疼,小狐,你不生气啦?”

小狐丸哼了一声,抬手轻轻在绷带上按下去。鹤丸嘶地抽了一口气,赶紧求饶,等小狐丸的手转到他肩膀上,给他按摩时,才舒服地眯着眼享受,整个人软在小狐丸的手里。

他一言一语地把自己的遭遇讲给小狐丸听,末了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,又补了一句:“从那么多狼中间逃生,我应该被载入神话史。”

小狐丸听得心惊,说:“下次我要和你一起去森林,鹤丸大人。”

鹤丸被揉捏得正舒服,感觉小狐丸手不动了,就耸耸肩磨蹭着小狐丸的手心,直到后者任劳任怨地又开始伺候自己,才哼哼着说:“不行,你还没打过我呢。”

小狐丸干脆不按了,到窗前把火炉拨得更旺些,拿条不会说话的尾巴对着鹤丸。

鹤丸失笑,伸手把小狐丸的尾巴毛抓在手里。

“让我想想吧。”

其实鹤丸倒不是真觉得小狐丸弱,那么长的时间对练下来,小狐丸的进步他看在眼里。况且总是憋在院子里,永远也不可能有实战经验。

这么想想,粟田口家孩子的七岁就能溜进里树林里逮兔子,小狐出色得多,好像没有不他跟在自己身边的理由。

于是鹤丸很爽快地说:“好,那小狐你过来再给我按按摩,嗯,一百下。”

唉,攀比心理。

小狐丸非常高兴,买一送一,给他按了两百下。

 

到了晚上,鹤丸死活不愿意趴着睡了,小狐丸就把床席拖到墙边,自己贴上去,让鹤丸靠在自己手臂上,避免伤口受到挤压。

鹤丸起初不乐意,后来实在撑不住了,呼吸越来越浅,歪在小狐丸怀里就睡了过去。

小狐丸就坐在,睁着红宝石般的眼睛,时不时帮鹤丸掖掖杯子。薄薄的和纸窗外,月亮朦朦胧胧的一轮,爬上来,又慢慢地滑下去。

 

过了几天小狐丸说要换药。鹤丸恢复力惊人,虽然被小狐丸禁了足,但已经能满屋蹦跶。

他正要保养他的宝贝太刀,就被小狐丸拖回了内屋,床褥旁一堆纱布药粉龇牙咧嘴,露着白森森的笑。

其实小狐丸换药效率挺高,干净利落,鹤丸都不知道他这些无师自通的技能打哪儿修炼出来的。他收拾完,看着鹤丸背上以前留下的伤痕,突然就不动了。

鹤丸的背很美,纤瘦却又具有分明的线条。比较煞风景的是背上错落的几条伤痕,有的是砍伤,有的是刺伤,深深浅浅,像玉上的裂纹。

这样的伤,鹤丸身上其他地方也有,但大多年代久远。小狐丸从来没有问过鹤丸的过去,只在上次他和莺丸的聊天中了解到零星半点。

小狐丸不着急,他相信鹤丸觉得时候到了,就会告诉他;或者不告诉他也无所谓,未来不需要名为过去的东西。

说来也挺奇怪的,小狐丸有时想得比谁都多,滴水不漏,心思缜密得像只真正的狐狸;有时又单纯得要命。

但小狐丸并不讨厌这些痕迹,他们都是鹤丸的一部分,而且伤痕是一种见证,见证鹤丸国永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强大。

这告诉小狐丸,或许他和他一样,都有着弱小的曾经。

小狐丸轻轻地触碰着鹤丸背上的伤疤,仿佛用力重了,鹤丸就会像之前一样叫疼。一开始还只是心疼,渐渐地,他的注意力就放在了鹤丸的整个后背。

鹤丸的背像一块白玉,透着淡淡的青色,两片薄骨随着呼吸一颤一颤,看似脆弱,实则有力。

手底下的皮肤光滑细腻,白皙柔软,像用最上乘的糯米做成的大福,吸着小狐丸的手,那力度摸着摸着就变了味儿。

小狐丸全身的血都往脑门冲,理智知道似乎不该那么干,手还顺着主人的心意舍不得离开。流连的面积一点点变大,轻柔的触碰慢慢变质成带着某种奇妙意图的摩挲。

鹤丸还没梳完小狐丸尾巴上的毛,已经先被他摸瓜似的摸法给弄毛了,准确的说是有点痒,露在空气中的背还有些飕飕地凉,就叫了一声:“小狐?”

被叫的人蹭地一下跳起来,毛茸茸的大尾巴和头发簇拥着主人一起冲到了室外。

鹤丸搞不清状况,只好对着门外又喊了一句:“小狐,我饿了——”

 

那天晚上小狐丸发生了重大失误,煮汤的时候味噌放多了,鹤丸喝了一口,就吐着舌头不愿意再喝。小狐丸失魂落魄的,味觉也跟着失灵,愣是一碗全下了肚。

可能是因为太咸了,所以夜里小狐丸做了个梦,梦见白花花的一片在自己眼前乱晃,边晃边说,来咬我啊。

小狐丸就扑上去,对着那个大福,张嘴啃了下去,滑溜溜的甜,还很清凉。里面是豆沙馅儿的。

小狐丸醒来以后,回忆了一会儿,终于明白了梦的违和感在哪里——那是鹤丸的声音。

其实鹤丸不是个合格的监护人,至少在情感启蒙方面不是。可能是因为小狐丸成长得实在太快,鹤丸的思维还停留在如何逗一个孩子玩儿上。关键是他没有经验,又不是专业的。

所以等鹤丸伤好得差不多了,第一次跟小狐丸一起去森林里的时候,看到小狐丸跟自己隔着好几棵树的距离,不言不语地跟着自己走,就有点疑惑。

这孩子是到叛逆期了,还是说这一阵子照顾自己烦了?

已经不下雪了,鹤丸如愿摘掉了那顶帽子。但冬天的小尾巴才刚过去,春寒料峭,森林里笼罩着一种干燥且沉寂的冷意。

鹤丸露出手套的指头还有点凉,自己搓了搓,决心主动创造跟小狐丸修补关系的机会。于是他停下脚步,等埋着头走的小狐丸来到自己跟前时,抓起了他温暖的手。

小狐丸瞪着两人牵起的手,愣了一刻,才触电似地往回收。

鹤丸惨遭取暖和拉关系双重失败的打击,非常受伤,眼里琥珀色的光碎成一块一块的,也不说话了,生着闷气自己往前走。

本来一次理应愉快的共同出行,二人携手并肩,谈笑风生。结果两个人各怀各的心事,双双愁眉不展,再配上灰沉沉的低空,很有些萧索惨淡的意思。

小狐丸心里也急,他长到现在,既没偷看过鹤丸洗澡,也没在晚上偷亲过他,真的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干过。居然因为摸了一把人家的背就起了生理反应,一边觉得很羞耻,一边又忍不住鬼鬼祟祟地回味。

他比鹤丸还要没经验,内心里纠结了半天,决定了两条路,要么现在就坦白,要么再等等看,说不定这只是自己在家里憋傻了。

其实这两条路都一样,殊途同归,因为他面对的那个人是鹤丸国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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